(中医在美国) 我姥姥的美國夢:以流利英文給外國人看中醫

我姥姥的美國夢:說著一口流利英文給外國人看中醫

別處World(else-world)

2018-04-08


(资料图)

我們很容易接觸到一些同齡人的異鄉故事,記錄他們如何在海外吃苦耐勞、辛勤地實現夢想;但我們卻很少讀到那些比我們年長很多的「異鄉人」的故事,就像今天這位作者的姥姥:退休之後,從64歲才展開自己的「美國夢」。

我很感謝作者把這樣的一個故事書寫下來,這篇文章不只記錄了她姥姥如何從一位301醫院的西醫搖身變為在美國開診所的中醫,也是一部「女性個人史」和罕見的對於「老年海外移民」的遷徙路徑及其所面對的文化衝擊的細緻觀照——為了照顧晚輩,姥姥退休之後來到美國。因為生性獨立,自己出門找工作,還靠著過去做醫生的底子參加培訓學起了中醫,一切從頭來過,異鄉的征途從人們通常定義的「耳順之年」才正式開始。

從64歲到85歲,姥姥不但前後開了好幾家在當地頗受歡迎的中醫診所,還學會了開車、自己賺錢買了賓士,而且一邊吃素一邊去教會,在不同的文化習慣之間吸納精華如魚得水。同樣身為女性的作者,從充滿活力的姥姥身上學會了「只要你爭取,什麼東西都能做得到。」至於人應該在哪個年齡達到生活的頂峰,更完全取決於每個人自己。

選凝 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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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嘉燕(Jessica May Lin)

原標題:陪伴西醫姥姥在美國當中醫

來美國之前,我姥姥是301解放軍總醫院的耳鼻喉科醫生。小時候,我夜裡睡不著覺,姥姥會坐在我床邊,在臺燈的暗光下給我講七八十年代的病例:有一位病人是養鴨子的農民,為了省時間,每天餵鴨的時候他會一隻手裡抓五條小魚,拿不了的魚裝在褲子的四個口袋裡,嘴裡再塞幾條。

有一天,他因為某種事情突然就驚了一下,把魚吞到了氣管裡,來醫院看急診。姥姥跟我講,她每次用鑷子拽那條魚的尾巴,魚就會掙扎,惹得病人直叫喚。

聽到這裡,我會開始笑,姥姥就會說我。「你別笑,」她訓斥道,「你做事也是很粗心的。以後慢一點,細心一點,別老挑捷徑走。」姥姥講的故事都配有跟我生活有關的寓意——吃飯別狼吞虎嚥、做數學題要多檢查幾遍,等等。年輕的我覺得她迂腐,假裝不聽,但實際上到了今天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1986年,姥姥在301醫院。

姥姥叫王賦冰,上海人,1929年出生,父親是書店管理員,母親是家庭婦女,她在中國「解放」前後上了南京大學醫學院,1958年畢業以後分配到北京空軍總醫院,1976年被調到301醫院,一共幹了38年耳鼻喉科醫生。1993 年,64歲的姥姥退休後創立了301醫院下面的一個防癌體檢隊。但當時她的女兒在美國懷我有困難,於是姥姥把自己的工作放了下來,到美國照顧我媽。

我父母早在1983年就從中國移民到了美國,讀完研究生在加州矽谷安頓下來了,兩位都是電腦工程師。我出生後,姥姥本來打算住在我們家,但她獨立性很強,不習慣依靠著別人,所以沒呆多久就出門在灣區找工作了。因為姥姥的英語不好,考不了西醫執照,她通過中文報紙上的廣告找到了幾份零活:一份在家附近的一個加油站便利店當收銀員,另一份在一個香港點心餐廳做服務員(穿著一套俗氣制服推著小車), 還有一份是給一個華人家庭看小孩。

通過後者,姥姥有一天帶孩子去公園玩兒的時候,發現舊金山有一個叫「中醫之家」(American Colleg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的組織,週末提供免費中醫課。中國有中西醫結合,所以姥姥在301已經學過中醫基礎知識,雖然當時她不是很信中醫,但她想,至少給病人扎針灸開藥比給人家加油強,於是下了決心考中醫執照。

加州灣區華人多,中藥店也多。許多華人認為找西醫看小病太貴,也不合算,因此中醫更受歡迎,工作機會也比較豐富。1980年在舊金山創立的中醫之家週末提供免費的中醫課,學到一定的程度可以考加州的中醫執照。

因為姥姥住的地方離舊金山開車有一個多小時,而老人晚上開車不安全,中醫之家讓她週六晚上睡在學校的沙發上,第二天早上繼續上課。同時,她還繼續在加油站上班。但有一次,姥姥在加油站不知不覺把啤酒賣給了一名高中生 (「他長著鬍子,誰知道他那麼年輕?」姥姥後來說),孩子喝吐了,母親來找姥姥算賬,老闆就把她開除了。後來因為我父母平時白天上班,姥姥就在家陪我,我睡覺,她背中醫教科書裡的理論,我哭,她一邊哄我,一邊對我念教科書,這樣複習了半年就去考試了。

每個季節,中醫之家會帶一班學生從灣區到洛杉磯去考執照,每次20名學生裡有兩三個會考過。執照考試要六個小時,筆試200道題,加上鍼灸臨床。姥姥第一次考沒有通過,因為臨床是用英語,姥姥把英語的「左」和「右」搞反了。但是第二次考,姥姥很順利地通過了。

當年,周圍剛來美國的中國移民都在追求所謂的「美國夢」,很多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而姥姥就不一樣了。為了來美國,姥姥放棄了她在北京新創立的防癌體檢隊和經過40來年積累的醫生聲譽,一切從頭開始。姥姥沒想到,雖然自己退休了,英語只會說幾句,卻在美國踏上了新的人生征途,不知不覺地也開始實現起自己的美國夢來。

中醫執照拿到了手,姥姥把證書夾在一個玻璃鏡框裡,掛在客廳牆上。之後遇到的第一個困難是不會找病號。姥姥在美國從來沒有看過病,不瞭解醫療系統,所以她先在灣區的一箇中醫大學的附屬診所給病人扎針灸。這份工作很不公平,姥姥一週必須工作七天,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每個月只掙一千兩百美元,還要扣稅。

另外,姥姥發現中醫大學的華僑校長不誠實,據說他在中國獲得的中醫文憑是假的,他實際上是中國民航醫院的一位技術員,而且還經常騙病人的錢(姥姥當時的說法我無法核實)。兩個半月後,姥姥不滿意就辭職了,但走之前她學會了一個重要的竅門:病號是從打廣告來的。

之後姥姥在灣區的中文報紙裡打廣告,並附上一篇軟文解釋為什麼某個病會發作,她怎麼能夠治好,比如:「(本報訊)有過眩暈經歷的人,都知道那種天旋地轉、頭暈目眩的恐懼感。只要發作過一次,終身難忘……」最後列上姥姥的聯絡方式和地址。

這樣,病號瞭解她的理論,就開始來找她了。

2000年後的某一年,姥姥的一則廣告刊登在當地的中文報紙上。

離開了中醫大學以後,姥姥主動拜訪了灣區的幾家中藥店,問要不要跟中醫合作。其中一家在華裔人口居多的郊區米爾皮塔斯(Milpitas)的藥店同意了,他們給姥姥提供地方和推拿床,姥姥通過開藥給他們帶來生意。

我上小學時許多暑假陪著姥姥坐在店後面,在我的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藥店的老闆娘,每天打扮很美,養了五六隻波美拉尼亞狗在中藥店裡滿地跑。這位老闆娘在中醫圈子裡是一個雷人的八卦話題,因為她是偷渡來美國的,後來海關一看她拿著美國護照但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就把她送去了監獄。

後來因為美國放寬了移民政策, 這個女人的一個親戚把她救了出來,當時老闆娘還是一位年輕的傻姑娘,在一家中藥店求老闆給她一份工作,每天早上天一亮就起床給老闆的全家做飯,然後幫助打理藥店,慢慢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孩兒,到嫁給老闆的兒子,後來又變成了藥店的繼承者。姥姥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離婚,開了自己的藥店,生意比前夫和公公做的好得多。

姥姥主要的治療方法是鍼灸和開藥方,偶爾也會推拿、修指甲和烤神燈。她大多數的病人是華人,但也有少數的洋人,他們來找姥姥是因為中醫在他們眼裡含有一種神祕感。雖然這些病號不瞭解鍼灸的治療理論,但一般覺得刺針進面板這個概念蠻有意思的。

華人病人對中醫理論更瞭解一點,但許多病人——尤其老年人——看中醫是因為他們認為西醫太貴了,看中醫能省錢。對於這些病人,姥姥很小心。她原來在中國領導過防癌體檢隊,所以一看見她中醫的病號身上有瘤子,就馬上拒絕他們的生意,讓他們去看西醫。最讓姥姥傷心的是看到病人因為省錢或迷信而耽誤了西醫治療。

灣區的很多中醫跟她不一樣,會接受這些病人,堅稱中藥可以治療癌症——他們對中醫理論有一個傲慢的態度,不想被人說中醫不如西醫,所以為了保護他們的自我與公信力而繼續不正確的治療方法。

每次姥姥聽說又有病人因為中醫而把治病耽誤了,她都會搖頭,重複說當西醫學到最重要的道理是:「醫生是人,不是神仙。」 她認為真正的好大夫不會害怕承認有的病自己治不好。

1998年,姥姥用自己在美國和中國合起來攢的錢,加上我媽的一些幫助,在米爾皮塔斯買下一棟房子,在一樓開了一家中醫診所。因為姥姥的生活習慣比較簡單,她把樓上的三個房間租給了幾位正在社群大學唸書的中國留學生,自己則睡在一層的一個角落裡,客廳用半透明的塑料屏風隔開,後面放了兩張推拿床。姥姥也沒給這小診所起什麼名字,打廣告時只留了自己的姓名與電話。

姥姥每週都有幾天在這家藥店工作,實踐她的大部分中醫事業。

賣了自己的房子以後, 姥姥在1998年把我的姥爺也從北京接過來了。三年前,姥爺來過五個月嘗試美國的生活,姥姥正在複習中醫執照考試,她和一些同學拿姥爺當人體模特,整天圍著他轉,在他身上貼各種標籤。

姥爺在美國的生活跟姥姥大大不同 。姥爺之前在北京是民航的物資司司長,退休以後幫著姥姥關照她創立的防癌體檢隊。姥姥去美國之後,姥爺還繼續幫她管理這支體檢隊,但姥爺自己來到美國以後,選擇追求退休後的安靜,真正享受生活。 姥姥在外面到處跑,姥爺則在後院安裝了一個門廊鞦韆,弄了一個花園。

姥姥本來想讓姥爺在診所裡當她的助手,給她抓藥,但姥爺不願意。他最愛的是後院裡的白蘭花,暑假時每天早上會送我一朵新摘的花。

我從來沒有見過白蘭花,覺得它長得像縮小的香蕉,但挺好聞的,捨不得丟掉所以在床邊攢了一堆熟爛了的花瓣。姥姥和姥爺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是相輔相成的,有時候我媽早上送我去他們家,我會發現有糖尿病的姥爺躺在沙發上讀關於糖尿病的中醫理論書,而姥姥在花園裡摘西紅柿。

2001年8月,在美國加州舊金山密比市健華中藥店前,姥姥和姥爺的合影。

我小學和中學每年暑假和寒假都在姥姥家過。姥姥給病人把脈,診斷病因,都要求我坐在旁邊聽著,目的據她說是為了培養我對學術的興趣。一次鍼灸要四十分鐘,姥姥給病號紮上了針,設定好了計時器,就滿屋子追著我學中文和數學。

出於她之前看孩子的經驗,姥姥發現許多華裔孩子都不會說中文,所以從我出生的時候就堅絕不讓我父母對我說英文,而要讓我學中文。我小時候很調皮,一聽到推拿床上墊的紙發出的窸窣聲,就知道姥姥馬上要從屏風後面出來,於是把她的病例藏起來,告訴她病例丟了,因為我知道當她忙著找病例的時候就顧不上我了。

雖然隨著科技發展,大多數的醫生已經啟用電腦系統來做記錄,但姥姥堅持她在301的習慣,儲存著一疊疊的紙病例。

誠然,姥姥當中醫最大的優勢是她的西醫背景。雖然中醫和西醫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來了解病情,姥姥一直保持了她學西醫時候訓練出來的仔細和責任感。最讓姥姥反感的是看到別的中醫不守消毒的規矩。

譬如說,姥姥在醫學院學過,用酒精棉在病人的面板上擦過一次就應該扔掉,下次擦再拿新的,但很多沒有西醫背景的中醫會來回用同一塊棉花擦,棉花掉了還在被子裡找。同時,中醫也幫助姥姥加深了對中西醫關係的理解。剛考過執照時候,姥姥認為中醫的療效都是心理作用,只有西醫才真正能治病。

但時間久了,姥姥發現她新學的中醫學問幫她形成了一個特長,就是用中藥調理有不孕不育問題的夫妻,尤其在試管嬰兒和保胎方面,這改變了她對中醫的看法。在美國,做一次試管嬰兒很貴,但成功率沒有把握。

姥姥列了一個方子,吃完她的草藥,病號的成功效率會提高。按姥姥的估計,在 20 年的過程中,她看了差不多 500 個不孕不育的病例,其中 300 多最終生了小孩子。其中除了幾對日本人和洋人,幾乎全部是華人。

對於這些病人,姥姥有一個特殊要求,就是孩子生下來之後,病人必須把孩子的一張照片送給她。每次朋友來姥姥家翻開幾本厚厚的相片集,都會問她照片裡面是不是外孫女兒,怎麼長得不太像,姥姥才會回答不是,是她幫病人懷上的孩子,小時候我聽到還覺得嫉妒。

有一次,一位病人給完照片以後,她丈夫當天晚上又來敲姥姥的門,想把照片要回來。姥姥不同意,說這是他們已經講好的條件。那位丈夫害怕姥姥用照片做宣傳,侵犯他們家的隱私,於是姥姥把影集翻開給他看,原來這些孩子的照片都跟她自己孫女兒和孫子的照片收集在同一個本子裡。

姥姥這樣就證明收下這些照片是為了做紀念,不是為了做宣傳;幫助那些父母克服這麼大的障礙之後,姥姥感到自己在每個孩子的身上有了功勞。直到今天,她還記得每一個孩子父母當時的情況。後來她建立了自己的個人理論:中醫調理,西醫治病。兩個之間不必要有矛盾,合併在一起有時候更有效。

時間長了,姥姥的病人當中也有越來越多的洋人。他們大多數的看病原因是關節或肌肉痛,西醫治不好,想找姥姥扎針灸。姥姥的英語口音很重,每次她跟西方病人打電話,我媽在背後聽都會笑,因為姥姥想說「Don’t worry, I will cure you」(別擔心,我會把你治好的),而聽起來就像 「Don’t worry, I will kill you」(別擔心,我會把你殺死的)。

1999年,姥姥在家庭診所與兩個孫女的合影,左邊的女孩為本文作者林嘉燕。

在我大概11歲時候,有一年暑假,姥姥下了決心訓練我當她的翻譯。「你現在開始鍛鍊,」她對我解釋,「以後可以去聯合國當同聲傳譯員」,但那會兒我才小學五年級,根本不懂風溼或關節炎是什麼東西,何況,這些病跟聯合國的工作也一點關係都沒有。

西方病人也斜著眼看我,感覺姥姥有毛病,為什麼叫一個小孩子坐在這裡,我是不是算違反勞動法的童工? 姥姥還和一位小學老師交了朋友,引起了我媽不高興,因為姥姥會用免費治療來換英語課,而我媽覺得英文課不值得 40 分鐘的鍼灸,認為這位老師在佔姥姥的便宜(姥姥平時收 40 美元一次,只要是現金支付;病號走保險的話她就收到 25-100 美元不等)。

儘管如此,雖然姥姥這位穿著布鞋、愛揮動手的白髮老太太從外表上瞧有一點異樣,她看病還是很能幹,甚至還有一對拉丁裔的病號專門從洛杉磯開八個小時的車來找她做治療。

能休息的時候姥姥也不休息,還繼續想辦法開闊我的視野,在我12歲的時候還拉著我當她的小助手。家裡的診所成立了之後,姥姥把車庫的一半裝修成了一個藥房,讓我幫她整理藥。姥姥給某一位病號開完方子就把一星期的藥抓好了,我會再把藥分成七個小部分,完了叫姥姥檢查,分的不夠仔細她會罵我。

一小時姥姥付我五塊錢,當時我不懂錢的重要,把錢亂丟在桌子上,姥姥也會來批評我。「從小學會理財,以後才有出息,」她告訴我。「錢是靠努力掙來的,天上不掉餡餅,錢一定要收拾好。」

姥姥的中醫診所越來越受歡迎,加州鍼灸局(California Acupuncture Board)會邀請她講課,請她在他們的小報上發表文章。回憶當時的成功,姥姥說她沒有想太多,因為當時她唯一的目的是在美國獨立生存,顧不上別的了。

而當中醫跟之前在北京301醫院的最大的區別是,在美國當一位成功的中醫需要更加主動。畢竟在中國,姥姥跟我講,大學畢業以後她不費力就被分到了醫院,一直當人家的員工,病號是哪裡來的完全不用操心。

姥姥在301的工作很穩定,不需要什麼創造性。在美國的中醫場景裡,姥姥沒有一個固定的路線圖,必須主動開診所,打廣告,總是需要創造新方法擴大她的企業。當自己的領導有時候讓她感覺苦惱,但同時也很驚險。

因為姥姥最開始在各個不同的地方打工,1995 年她 67 歲時決定學開車。姥姥當時找了一位華人教練,對方說姥姥只要付 600 美元,保證走後門讓她考過,沒考過不用付錢。基於她的年齡,姥姥很緊張,所以答應了。

考試的那一天,教練所說的熟人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機動車輛管理局(DMV)工作,姥姥一條路都不認識,另外按她的說法,教練借她去考試的車好破,都沒有速度表(姥姥後來跟我這樣說的),她都不知道自己開的多快,要不是考官突然把腳踩到剎車上,姥姥差點沒撞死一位過馬路的老太太。接著考官痛罵了姥姥一頓,雖然之前答應讓她過,現在改變注意了。

幾個星期以後,姥姥又僱了另一位駕駛教練。一上門,這位教練也說,如果姥姥付 300 美元,她保證託關係讓她考過。但這次姥姥學會了,還是要走正規的方法學會開車,要不然對別人也危險。這樣學車雖然困難一點,但姥姥獲得了她在美國最寶貴的技能——這可以讓她到處看病人。她也看明白了,在大家一起辛苦掙扎的環境裡,走後門未必有好的結果。

後來姥姥用她做中醫賺的錢買了一輛銀色的賓士,感覺非常得意。那輛車在她看來,代表著她的獨立。可以開遠距離以後,姥姥跟別的醫生合作另開了幾家小診所。由於她缺乏時間和合作框架來管怎麼多事,這些診所都沒有堅持很久,但各個都有自己獨特的故事。

其中比較有趣的是一家在舊金山裡士滿區的診所。在2000年代初期的時候,她發現這家診所要轉手,認定這是一個金礦,雖然離姥姥家開車要一個半小時,但診所的地理位置很好,華人居民多,房租又合算。姥姥平時要管自己家裡的診所,還有幾天在藥店上班,所以她只能週末去舊金山那家,於是僱了之前在那邊工作的管理員幫她看著。

姥姥並沒料到,這位管理員竟然把診所變成了一個**按摩室,後來有人看見診所每天晚上營業到半夜三更,就報告了警察,因為診所是在姥姥的鍼灸執照下登記的,警察就來調查她了。姥姥的英文不夠流利,所以造成了很多麻煩。

後來,警察看姥姥是一位老太太,就給了她一個警告,勸告她把診所關了,要不然下次如果再發生,姥姥的中醫執照就要沒收了。診所才開了一個月,姥姥就打廣告又把它給賣了,賠了一筆錢。然而姥姥還是有一定的收穫,因為她學到了灣區的中醫市場含有很多騙局與陰暗的地方。

還有一次,舊金山的診所關了之後,姥姥在中醫之家的一位同事把她介紹到了一個新開的診所,新診所的老闆是一位電腦工程師,沒有中醫執照。該診所據說有按摩師但沒有中醫,所以他想找姥姥當中醫,姥姥說去了以後發現他們請她來是為了拿她作幌子,這家所謂的「中醫診所」沒有中藥也沒有鍼灸,為了騙保險公司的錢,店裡的按摩師、美容師和理髮師每次做按摩或理髮都想讓姥姥簽字以鍼灸的名義走保險。

姥姥呆了兩天,覺得很反感就走了。姥姥還聽說一位年輕的中醫,雖然剛考到執照,她自己不看病,而是把執照租給沒有考過執照的中醫。

保險詐騙和其他欺詐在灣區的確是一個普遍現象。姥姥經常會試著勸這些不正規的醫生不要這麼做,說作為有家有孩子的移民,這種欺騙政府的遊戲玩兒不起,萬一被抓住了,這一切都會丟了。

出於姥姥過度細心的性格,她把每一家犯錯的地址,包括門牌號碼,都記下來了,對我和媽媽抱怨的時候,都會先說馬路名字然後門牌號碼,再解釋他們犯的錯誤。姥姥也給加州鍼灸局寫過信舉報這些違規行為。加州鍼灸局在網上公示著一份詳盡的名單,列出了該州因為賣淫、騙保或者「不稱職」等各種犯罪、違反職業規範的行為而被傳訊以及遭受處罰的執業者名字。

不過,鍼灸局一直沒有給姥姥迴應,姥姥臆測有可能是因為鍼灸局的生存得依靠著這些診所。反正,不只是姥姥一個人注意到了這些違犯行為存在,灣區的許多中醫和病人都觀察到了,但他們大多數是移民或者年紀比較大,英語又不好,他們不瞭解應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來改變現狀,怕惹事,所以保持安靜,有時候會互相說說,但心裡感到無能為力。在姥姥的應辦事項裡,解決這些問題是唯一剩下來的,但她也想不出來該怎麼辦。

我在姥姥的身邊長大,她的中醫經驗也進入了我自己的生活。小時候每次得小病,比如感冒了或臉上長痘痘都會找姥姥吃中藥,運動受傷也會去姥姥家烤神燈。幾次姥姥想給我扎針灸,我怕針,躲在桌子底下,後來姥姥就放棄了,但總的來說,家裡有一位又懂西醫又懂中醫的長輩減少了許多健康問題。

在姥姥的身邊混,我也找到了豐富的機會滿足我的好奇心,比方說,乘姥姥不注意的時候我喜歡翻她的東西,有一次在冰箱裡找到了一隻晒乾的蛤蚧,它有長尾巴,四個爪子,還有翅膀,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動物,感覺非常得意,從此以後每次帶美國同學來姥姥家玩兒,我都會拉開那個冰箱抽屜給他們看那隻蛤蚧。「哎,好惡心!」他們會說,然後我會很虛榮地向他們介紹蛤蚧的貴重藥用屬性,說它能補充雌性激素。

很多年來,這些回憶只是我逗朋友樂的小故事。到了很多年以後我才真正開始理解這些經驗對我的意義。我大學快要畢業了,開始準備進入**社會才明白,通過對姥姥如何克服那些人際交往和跨文化問題的觀察,雖然她不會每次選擇正確的方法來解決一些文化差異與矛盾,但令我增長了見識,認識了各色人等。我陪伴姥姥體會到了道德和生意之間的平衡,不同背景者之間的交流,還有追求夢想的成果,這些都給我創立了一個新的視角,促成我變得更開明,更有同理心。

這些經驗也一直讓我跟中國文化保持著連線。姥姥的成就大多是出自灣區的華人共同體在各個方面的幫助。她剛到美國開始找工作,幫助她的都是華人,因為他們瞭解一位新移民的困難,後來大多數的病號也是華人,在這些圈子裡認識的人變成了姥姥的朋友和競爭對手。進入了我的少年時期,我把重點集中在課上,認為自己沒時間學中文,但每個暑假一回家就會重新被推入到姥姥的中醫世界裡。

我也從姥姥那裡學到了恆心和堅持。2008 年,姥爺去世了。那年我們家有了很多變化。根據佛教的說法,姥姥開始吃素,為了讓姥爺投胎到一個更好的生命,同時為了交新朋友,姥姥也加入了基督教會,每週日去一個華人教會,出發之前會試著拉我去,儘管我從來都不同意。我曾經問過她,「這兩個宗教習俗不是有衝突嗎?」而她回答:「我在上半輩裡都沒時間思考宗教問題,現在終於有個機會,為什麼不能同時多考慮幾個?」

為了讓我上一個好的私立高中,姥姥陪我搬到了另一個城市,離我父母家和姥姥自己家開車要一小時多。在我們的新「家」裡,姥姥的想法是,她已經 78 歲了,老伴也走了,住的也離診所太遠,現在外孫女兒的教育最重要,不可能再每天看病號了,所以她報名了我高中旁邊的英語(ESL)學校,決定不當中醫了。每天早上,打發我上學以後,她會上半天的英語課,我在自己學校上體育課時經常會在跑道上遇見姥姥跟其他老人做課間操,她看見我會過來很大聲地提醒我學習要努力得A,我在同學面前感覺尷尬,但想躲著她也躲不了。

不久之後,姥姥發現了她還是坐不住,猶豫了幾個禮拜以後又把病號叫回來了,每天早上開車回原來的家看病人,然後爭取我下午三點半下課的時候趕回來。在這段時間,姥姥的車子對她有莫大的重要性。

然而有一次,姥姥失去了她的獨立。她 80 歲更新駕照的時候發現右眼的眼底出血,因為視力而沒有考過,駕照被沒收了。沒有車,姥姥沒有辦法開回家看病人。這是唯一一次我看到姥姥難過到那個程度,接著好幾個月都垂頭喪氣的,每次我媽告訴她「年紀都這麼大了,就別開車了」,姥姥都會跟她吵起來。但姥姥的眼科醫生安慰她說,眼睛治好了還有機會重考,所以姥姥一恢復了右眼的視力,就馬上請了一位駕駛教練每天聯絡考試路線。

為了防止萬一,我那年春天自己考駕照的時候,姥姥還讓我把機動車輛管理局十多個視窗的不同視力考試都抄下來,姥姥回家背得滾瓜爛熟。年輕人考駕照一般是20分鐘的事,但一定年齡以上的老年人要一小時多,在考試的結尾考官還會把老人開到一個比較遠的地點,要求他們原路開回來。第二次考試,姥姥全部通過了,新得到的駕照有效期至 90 歲。姥姥很興奮地告訴了我,「誰知道我90歲還活著不,到時候再說吧。」

我也學會了,只要你爭取,什麼東西都能做得到。從此以後,我做事一旦想放棄,姥姥就會提醒我,「你還記得我學開車的那個故事麼?」而我沒辦法,只能回一句,「哪一次學開車的故事?!」

去年,我跟幾位大學同學在討論人應該在什麼年齡達到生活的頂峰。

我那位想當投資銀行家的同學回答,「30歲」,這樣20多歲瘋狂地工作完了,攢夠了錢,可以早退休,在中國、日本、泰國、墨西哥各買一棟別墅享受生活。

另外一位是學經濟的,很有分析性思維,回答,「45歲」,因為科學研究表明到了這個年齡以後,人會根據一個很整齊的鐘形曲線進入智力和體力的衰退。

還有另外一位同學聽錯了,以為我們在談生育能力,回答,「男生18歲,女生30歲。」

最後輪到我了,我想起了姥姥,想起她剛燙完捲髮在診所裡來回跑的樣子,我不顧同學們的眼神就說,「你們思考這個問題的方法都不對……」

姥姥和我在我的高中畢業典禮上,高中期間她一直在照顧我。

今年,姥姥 85歲了,上個月又做了一次決定不當中醫。這次是因為姥姥搬到了灣區最熱門的老人公寓,周圍有強大的華人社群,又離斯坦福醫院很近,姥姥在等候名單上等了 5 年才被收取。她和媽媽打算把舊房子租出去,所以把一樓的診所給拆了。不過,雖然姥姥不再看病人了,她找了無數個新愛好來打發時間。姥姥在老人公寓的後院種了一個花園,一大早會去給花澆水,然後跟其他老人一起跳廣場舞,隔幾天給姥爺的墳上送花,織毛衣,還買了一臺二手鋼琴每天自學。

八月份,開學之前,我去看了她一次。走進她的房間,我注意到牆上掛了她在外面撿的楓葉和在畫畫課上素描的花瓶。我們一起坐在從以前的家搬過來的沙發上,我問她,現在不當中醫了,會不會覺得可惜?

姥姥像以前一樣揮了一下手。「你說,我年輕時候,誰想得到有一天在美國會變成中醫? 活著瞧。」 她接著解釋,反正她現在有 20 年的中醫經驗,沒診所也可以給人做諮詢。

我從姥姥學到最重要的東西是,生活的精彩是一個大雪球,一直要向前滾和增大,走完一條道路再找下一條,永遠有路可走。

你身邊也有類似今天故事中的姥姥那樣為了照顧晚輩而在退休後移居海外的長輩嗎?他們身上又發生了怎樣精彩的故事呢?

​浪遊者 - 林嘉燕(Jessica May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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